由几则真实的故事说起。
在武汉上大学时,一次一个郧阳的同学,用方言跟武汉的同学聊天,武汉的同学脱口问他:“你是河南人?”
郧阳的同学很愕然:“我是湖北人呀。”
武汉同学:“那你干嘛讲河南话?”
刚上华工时,有一天老师点名。他问我:付军,你是从哪里来的?
我回答:十堰。
他又问我身边的女同学:吴亚菲,你也是十堰来的吧?
这位家住51厂的女同学马上摇头否认:老师,我不是十堰的,我是二汽的。
第一次去洛阳十字街,听一个小贩说“多少钱”,那个“钱”字带着很强的儿话音,跟房县话一模一样。我很意外,问他是不是房县人?
小贩很明显不是第一次被这个问题所打扰。他冷冷地回答:“我不是房县的,我就是洛阳的。”
“那你怎么会讲房县话?”
小贩一撇嘴:“是房县人讲洛阳话好吧?!”
我问他何出此言,小贩在十三朝古都的旅游街讨生活,明显研究过历史,他告诉我,唐中宗李显,当年就是在神都洛阳被他妈武则天流放到湖北房县去的,他带去的上万人,都是洛阳人。
那时候的一个县城,有三万人口都算是大县了。
后来查了查历史,房县人讲的是不是洛阳话,不敢做结论,但李显是从洛阳被流放到房县的,却是确有其事的。
2
最近,流行一个说法。
十堰与深圳,是姊妹双城。两座城市都是移民成功的城市,十堰号称是“大山里的深圳”。
先说说深圳。
了解深圳的人都知道,在深圳这座城市混,有它的特定规则:只谈钱,不谈感情。
原因很简单: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来搞钱的。人在深圳,根在家乡。混的好了,穿着西装在写字楼里喝茶谈项目,混的不好了,脱下西装,各回各家、各找各妈。
所以你在深圳讲老乡,讲同学,讲情怀,讲文化,讲大槐树,是讲不开的。
所以我一直觉得,深圳虽然是一座科技、商业、服务业发达的城市,但是深圳也是一座没有根的城市。
虽然深圳的广告一直说:来了深圳,就是深圳人。但深圳人到底是什么,起码目前深圳人自己也说不清。
所以去广东,想领略到真正的岭南文化,还是要去广州,去东莞,去顺德,去佛山。
同理,十堰人也面临一个这样的问题:我们到底是谁?
浅言之,就是一个身份认同问题。
深言之:这是一个文化背景问题。
3
地市合并前的十堰市,只有30万人口。其中有十几万,是二汽的直接员工及家属,也就是所谓的“二汽人”,其余的十几万人,除部分当地居民外,都是围绕二汽服务的外地移民。
地市合并后,十堰人口目前是320万人,但是原郧阳地区行署管辖的五县一市,因为地域隔绝、交通不便、文化闭塞,并没有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中心、主流文化。郧阳府、均州府、房州在历史上各自发展,流放人口、流民、移民为主的人口结构,造成了大十堰这片土地上历史背景、宗脉繁衍、文化传承的杂乱性,以至于现在的十堰各县市,一个地方一个口音,一个地方一个特色,虽然从行政上被统一划进了“十堰”这个区域,但是并没有形成一个主流的“十堰文化”,也没有形成一种情感上能产生强烈认同感的“十堰人”。
我曾经写过一个小文章探讨一个问题:为什么十堰农村老人去世后,要请戏班子唱河南的豫剧呢?
结果,这个小文章遭到了竹山、竹溪、房县、郧西的网友反驳,他们拿出证据,证明这种“唱豫剧”的丧葬习俗,在他们那里没有。
所以,那篇文章是我不严谨了。那里的“十堰人”,特指的是十堰城区及郧阳区的一些农村群众。
县县风俗不同。
甚至同一座县城里,因为大山的隔绝,各乡的风俗都不同。
这是一个山区移民城市的特色。
也是一个山区移民城市的悲哀。
4
众所周知,十堰是一座因车而建的城市。没有第二汽车制造厂,就没有“十堰市”这个行政地级市。就算周边的郧县、丹江口市发展了,形成了一个新的城市,但是它绝对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格局面貌、地域归属。
形象而言,十堰就是一群“外地人”来大山里挖出了一座城市,然后把周边一些文化传统更接近南阳、襄阳、陕西、四川的“本地人”,打包在了一起,组成了一个世所罕见、绝无仅有的特殊的移民城市。
之所以说它特殊,是因为它不像深圳,是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来的,完全是一个全新的、没有历史的城市,掘地三尺,也挖不出几块文化残片。
“十堰”这座城市,虽然是新生的,但十堰这片土地,却有它独特而厚重的文化沉淀、历史层叠。
我跟所有不熟悉十堰的人介绍十堰时,总喜欢告诉他们,十堰是一个特别神奇的地方,冥冥中如有天选:一个大山中的荒凉之地,却前后三次引来了最高关注,有了三次国家工程。
第一个国家工程:永乐皇帝大修武当。
第二个国家工程:千军万马建设中国第二汽车制造厂。
第三个国家工程:南水北调。
这三个国家工程也很有点意思:南水北调是地理必然,二汽建厂是历史幸运,大修武当,就有些匪夷所思了。
之所以说它匪夷所思,是因为我找不到永乐皇帝朱棣大修武当山的原因。
5
朱棣(这个字发音:帝)是个在中国历史上被严重低估了的皇帝,准确言之,他是一个跟唐太宗同一级别的超级牛人。但是他在历史上的辨识度,好像远不如唐太宗。
大概一是因为他的名字起的不好,这个字好多人不认识,我也是上了大学查了字典、才知道这个字读(帝),以前一直凑合着念(隶);二是因为明史被清朝严重篡改了,所以这个打得蒙古人见了都哭的第二代“天可汗”,被描写成了一个凡人。
某天,朱棣突然下旨,派30万人,跑到十堰,用了14年,大修武当。修了9宫8观36庵堂72岩庙,占地160万平方米、共有6000多间房,33个建筑群。
按当时的说法,大明两个国家工程,叫北修故宫,南修武当。同一批工匠,同一批图纸,南北两朵姊妹花。
但是你要知道,北京是平原,武当山是海拔1600米的高山。修武当山到底花费多少?无人说得清楚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那数字绝对是天文级的。
诡异的地方来了:花天价大修了武当山的朱棣,却从来没有来过武当山。武当山长什么样,他见都没见过。可他却对修山万分牵挂,前后下了60几道圣旨给工地,连工人吃饭、生病这种事儿,都操碎了心。
这成了我心里一个长久的未解之谜。为此,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,也请教过很多业内的专家,但是都没找到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理由。
通用的解释有好几种,都经不起认真推敲。
比如说朱棣从北京造反,尊北方水神玄武为保护神。成功后,有人说武当山长得像一堆火焰,需要用北方水来压制南方火,成“水火既济”之像,于是朱棣听了这个意见,开始大修武当山——且不说长得像武当山的山,到处都是,就是武当山所处的位置,怎么能算南方呢!大明朝的疆域可是向南到达了海南岛的。当时北元还在,明长城以北,基本是北元的地盘,十堰的位置怎么算也就是中北部,连中南都算不上。
最广泛的说法是,朱棣从北方谋反起家,攻入南京抢了侄子朱允炆的皇位。得位不正是他最大的心病。为了宣传君权神授,压制朝臣们(南京方面)的反抗情绪,特意抬高北方的玄武神,在武当山大修道场,让天下人看看,他当皇帝不是凭空而来,是得到真武神庇佑才谋反成功的。
可问题是,如果是想搞政治宣传,他把真武的道场修在南京紫金山,效果不是更好?干嘛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,浪费那么多钱?宣传给谁看呢?
思来想去,我觉得惟一合理的解释,就是朱允炆曾经到十堰躲藏,被杀死并埋在了武当山地区。朱棣大修武当,一是变相地给他修个墓,配得上侄子的皇帝身份,以缓解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内疚。二是在金顶用自己的形象铸造了真武神,永远用“水神”镇压住侄子的王气“火”(朱允炆这辈属火,所以名字里都带火旁)。
这个推理是可以在史书中找到蛛丝马迹的。朱棣曾专门派太监到房县、武当山一带,打听朱允炆的下落,应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。
同时,朱允炆的旧部很多也被流放到了房县,还有的被派到武当山修山改造,无论是朱允炆潜到房县、武当山一带,找旧部寻求保护,还是被杀后,朱棣让他的旧部修建武当山,接受思想改造,都是有合理想象空间的。说不定哪一天,我们就能在武当山的哪个宫观里,找到朱允炆的秘密墓穴。
当然,这都是推理。但是,是我认为目前惟一说得通的推理。
正常的逻辑下,花费和目的,是成正比的。
朱棣既然像疯了一样花巨资和心血大修武当山,一定有一个和这笔巨资和心血成正比的原因。而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,朱棣终其一生,心中最大的梦魇,就是他的杀侄夺位,那可是他最敬畏的父亲朱元璋亲定的合法继承人呀!因为害怕死后见到父亲,他甚至迁了都、废弃了祖坟,死后葬在了北京。
朱棣大修武当之谜与朱允炆下落之谜,也许就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。
真相,等着时间去发掘。
扯得有点远。
目的是想让大家知道,十堰是个神奇和神秘的地方。在这块土地上,有大片的文化处女地可以挖掘。
6
曾经,十堰人的定位很清晰。
车城。
百里车城。
中国底特律。
在东风公司总部搬离十堰以前。十堰人是有这样的底气和自信的。到外地去,不管对方听没听说过十堰,只要说一句“东风汽车就是我们那儿造的”,就相当于递出去了一张响当当的名片。
甚至在东风总部搬走后很长时间里,依靠惯性,十堰人依然活在“车城”的自我认知中。
我们像是坐在一列安逸的车厢里,被一个叫“二汽”的火车头拉着,几十年来高速地向前奔驰着,远超湖北其它城市,直到有一天,火车头不见了,车厢慢慢停了下来,我们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旷野,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。
曾经,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厂。
当这工厂渐渐从城市中剥离后,我们慢慢地感觉到了一种空虚和荒芜。
“不是因为二汽,我当年根本不会来十堰的。”
这句话,是我在很多很多一、二代十堰人中,经常听到的一句话。
曾经有一个建城时就来到十堰的老人,在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。
他说他是河北人,先在长春一汽工作,后又进山来建设二汽,现在老了,退休了,东风公司也搬走了,子女又都去了武汉。他老两口呆在山里,回首来路、四顾茫然。
“你说,我算是哪儿的人呢?哪儿才是我的故乡呢?”他问我:“我死了以后,魂该飘到哪里呢?”
我是谁?
我在哪儿?
相信这个问题,在很多十堰人的内心里,都一遍遍地回响过,困扰着很多十堰人。
包括我自己。
这是所有“三线建设城市”的一个通病:厂去魂空。
7
但是,十堰又是所有三线建设城市中,最幸运的一个。
幸运的原因,就是我之前说的,这是一个神奇和神秘的地方,有它自己无可比拟的特有资源,简直可以说是一处天选之地。
十堰怀抱武当、背靠神农架,一个是世界文化遗产,一个是世界自然文化遗产。
汉水穿境而过,我们居于汉水文化的源头。
古郧阳人头骨的发现,终结了“非洲起源说”,证明了中国是早期人类起源地之一。让十堰成为世界的“人类老家”。
青龙山“龙蛋双存”的恐龙蛋化石群,世所罕见。
堪与《山海经》媲美的上古历史书《黑暗传》,还大吕静悬、风云未起。
第二汽车制造厂虽然排名第二,但它却是民族汽车工业的第一。不同于一汽的全苏联援建,二汽是完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、自己建设的现代化汽车厂,是民族汽车工业的延安。
历史的车轮渐渐远去,当我们静下心来,审视脚下这块土地时,才蓦然发现,除了制造汽车,原来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可供开采的文化富矿。
2023年7月8日,“追光动画”拍摄的一部《长安三万里》,火遍全国。
电影的结尾处,高适的那一句“只要诗在、书在,长安就会在”,不知让多少观众听得热血沸腾、热泪盈眶。
2023年7月20日,我的新书《漫长的夏天》上架,许多朋友给予了热情的推介和鼓励。
这是一本以1987年的夏天为时间背景的十堰本土小说。在小说里,我有过这样一段描写:
“看!”
我定睛一看,哇!
山脚下,铺天盖地的,全是车!从山顶望去,那些卡车象玩具一样,整齐地排列着,成千上万,到处都是。
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,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——这种感觉,直到多年以后,我第一次看到兵马俑时,才再次体验到。
“这是哪儿呀?”我目瞪口呆地问:“这么多车?”
“销售处停车场一号门呀。”大姐回答道:“被吓到了吧?”
我点点头。
“刘东风,你知道全国有几个汽车制造厂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只有两个。第一汽车制造厂,在长春。第二汽车制造厂,就在我们这儿,十堰。想象一下,这是件多么伟大和不可思议的事情,全中国的卡车,居然有一半都是我们这里生产的,就在这个山沟沟里。”
我想象不出来。我脑海中的“二汽”,就是我们家附近的那两个大厂房。
“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?”大姐指了指远处。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,在车海的尽头,是一堵围墙和一个大门,门外,到处是人,密密麻麻的象蚁群一样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他们都是全国各地来买车的。手里拿着现款,心里揣着梦想。”大姐的声音有些激动:“他们就是阿里巴巴,那扇大门,就是四十大盗的山洞,那些汽车,就是山洞里的宝藏。那扇大门一开,一辆东风车就会开出来。这车到了他们手里,转手就能赚到几千甚至几万,或者,他们成为这辆车的主人,开着它跑运输,从此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。”
我被我姐的话吓到了。
我从来不知道,在我生活着的城市里,还有这么个奇异的地方,这个地方,居然有这么多的宝藏。
……
一号门在哪里?
估计很少有三十岁以下的十堰人,还知道了。
它随着城市的变迁,物理消失了。
——就像长安城里的很多风华文物一样,随着时间的流逝,渐渐消失了。
但是它们可以活在诗里,书里。
只要诗在,书在,他们就在。
8
啰啰嗦嗦写到这里,虽然词不达意,但读者睿智,我想表达的心绪,相信读者还是能体会到的。
十堰人,我们到底是谁,取决于我们创造出了什么样的文化。
东风公司离开了,但那个辉煌的汽车时代,却可以被我们刻画成十堰的文化基因,留在我们的城市血脉里。
如同我们的道教文化,汉江文化,移民文化。
一经形成,就再不会离去。
我们一点点地去做、一代代地去做,终有一天,会和近邻襄阳、南阳一样,整合、打造出一个属于十堰的独特的文化圈。
也最终可以从我们的文化富矿中,发掘出我们的《你好李焕英》、大唐不夜城。
数年前,曾经有一个梦想,写出第一本反映二汽时代的本土文艺小说。经过努力,完成了这个目标。
现在,我又有了一个梦想。
“I have a dream……”
当年,当马丁.路德.金说出这句话时,他感觉全世界的力量都在帮助他。
我有一个梦想,拍成十堰第一部反映二汽时代的本土影视作品。
那场辉煌岁月,值得拥有一部电影。
那场辉煌岁月,值得拥有一部电视剧。
那个时代的十堰和十堰人,值得留在岁月的记忆里。
当我产生了这个梦想时,这个梦就时远时近,但是一直就在前方,指引着我向未来走去。
所幸,小说写得还算对得起读者,他们的反馈与鼓励,坚定了我的信心。
所幸,有喜爱这部小说的导演,和我一起努力,在推动梦想的实现。
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梦想,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梦想。
我们改变不了一城,但我们可以努力改变一村。
文章写到这里,要表达的意思,已经表达完了。
这篇文章,就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。
也是一个心怀梦想的人,放出的一个飘流瓶,无论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身在何方、身处何位,只要你是一个对十堰有深沉感情的人,只要这篇文章里有只言片语打动了你,那就请你把它转发一下,让这个飘流瓶漂得更远些。
没准你的一个小小的举动,就让有同样梦想的人打开了这个瓶子,也开始放飞他自己的梦想。
只要诗在,书在。
十堰就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