+
当前您的位置: 首页 > 原创评论 > 文艺评论 > 正文

宋汉炎:《欧亚采访中国:一个记者的忏悔》代序

时间:2023-05-13 浏览量: 作者:宋汉炎

 

  

张欧亚,一位挑大梁的记者。

在湖北日报传媒集团,无论他在《楚天都市报》、《楚天金报》,还是在《湖北日报》,用集团总编辑蔡华东的话说,凡是急难险重的采访任务,几乎都找上了张欧亚。

于是,无论是在三峡截流、98抗洪、北京奥运、国庆阅兵的现场,还是在神舟系列及嫦娥一号、天宫一号的发射现场,无论是在烟台海滩、太原空难、洛阳大火、汶川地震的现场,还是在张君劫案、刘汉涉黑集团案的审理现场,都有他匆忙的身影。

张欧亚,又是有着几分传奇色彩的新闻人。一般人很难进入的采访现场,他仿佛孙悟空有升天入地之术:柯受良壶口“飞黄”,他靠一个被工作人员误以为是对讲机的收音机进入采访现场;三峡工程大江截流那天,他靠一件借来的工作服进入合龙的龙口;审判张君,他凭随手端着的一个茶杯智闯三道岗哨进入审判大厅;李敖首次大陆之行,他根据一点线索推算、筹划、追踪,坐到了李敖乘坐飞机头等舱座位的身后,成为大陆唯一同机采访的文字记者......

张欧亚,似乎又长了一双与人不同的眼睛。他遇事总爱问一个为什么,穷究事理的结果,常能见人所未见。比如三峡工程蓄水通航发电那年,当有媒体夸大三峡工程的发电作用时,他所写消息的题目是《三峡将照亮半个中国?》,用事实回答三峡不会改变我国电力格局,半个世纪内火电仍占主导;当有媒体信口开河夸大三峡工程的防洪作用时,他发的稿件时《135米需水量不抵一个鄱阳湖》,提醒人们在“珍爱三峡的同时爱护我们的湖泊”;在大坝建成、人们都希望大坝长命百岁的时候,他却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出了大坝的寿命问题,而有关方面的回答也十分中肯:混凝土问世才200多年历史,还没有更多的实践检验和确认大坝的生命周期。

他这独特的眼光,似乎又源于一种特别的情怀。三峡工程开始蓄水时,国内外记者云集,可以写作新闻的素材无比丰富。他却对三峡的涛声产生了兴趣,发了篇《澎湃亿万斯年,三峡惊涛终成绝唱》。报道说,“势若雷霆的三峡涛声,曾是三峡风景的一绝”,但昨日记者乘船溯流而上,只见各种小型船舶来去自如,丝毫感觉不到激流的推阻。其惋惜之情,跃然纸上。

自从孔老夫子发出了“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”的慨叹,江河的涛声,就成为诗人、歌者吟咏不尽的题材,因特殊地貌形成的三峡涛声,予人激扬蹈厉的审美感受,也启发无穷的哲理情思,在这个被称为“平静的消失、伟大的升腾”的时刻,作为伟大升腾付出的一种代价,三峡涛声消失了,这种消失自有他的价值所在,但涛声不再又不能不令人惋惜,特别令一部分文化人惋惜。作者在重大主题的报道中,没有忽略大众中一个小小群体——文化人的情绪感受,表现出对人和人的情感的关心和尊重,同时也为他的报道开辟出一个新的空间。

应该说,作者的关注并非自作多情。请看网上“毁誉由他”的诗作《三峡,你的涛声哪能去了》,至今读来还是那样荡气回肠。

因为不一样的情怀产生不一样的眼光,我们还可以举《作别最后的归州》为例。高峡捧出平湖,意味着古老的归州沉入水底。在媒体大量报道人们欢欣鼓舞的时候,张欧亚没有忘记归州人那份特有的伤感,那份故土难离的深情,他写了“孤独地守望在残存的归州南门城墙根下”,每天都要来看看水的老人胡兴福,写了开车100公里来看水的青年朱思胜。文章结尾写道:“江面上涂抹着点点金光的霞光。作别最后的归州,作别峡江的夕阳,有几许愁绪也有更多感怀。但我们知道,太阳每天都是新的。”这份故土情怀,桑梓情怀,是那样依依动人。

新闻是事学,理应以写事为主;文学是人事,才能以写人为主。有的学者正是如此界定,使得新闻与文学经纬分明,但张欧亚没有受这个限制。他在报道各种新闻事件时,从不会比人、忽略人,恰恰相反,他写事又写人,而且重在写人,特别写出人的精神风貌、思想感情,这里有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与同情,有对普通劳动者和英雄模范、功勋人物的深情赞美,有对人性异化的揭示嘲讽,也有对人间真情、友情的歌颂和怀念。在采访“嫦娥一号”发射升空时,他凭着“一份守约,一份信任,一份友谊”,克服重重困难,出色完成采访任务,挖掘出一批湖北籍航天人,而且把他们写得生动活泼有血有肉。在汶川地震时,他凭着在空降兵军部驻扎半月结下的友谊,得到随机采访的特别准许,写下了《松潘3000米高空亲历》这样的独家新闻。

他写别人,也写自己;写人性的光辉,也写人性的弱点。2006年他参加长江探源队进行探险之旅,进入沱沱河后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,因身体情况危急,连续三天,天天有人被“遣送”,他在报道中写道:“能否走到终点与他们的意志无关,每名队员的对手不是其他,他们首先将与自己的身体作殊死的“PK”,他后来承认这是“为自己最终或会选择逃亡留下伏笔”。当然最后他挺过来了,终于跋涉到三江的源头,领略了冰川那“神秘得让人震撼,秀美得让人窒息”的美。在题为《奔向各拉丹东 穿越死亡的握手》一文中,他详述了这场生死考验和自己得到的人生感悟,读者从中也看到了他“第一次想当逃兵”的坦白与可爱。

这种人文情怀在他大量有关灾难的报道中体现得更为集中,更为感人。

最早让读者记住张欧亚的是记述2002大连空难的《伤心漫过那片海》。这次飞机坠海造成112人遇难。张欧亚在空难次日乘坐同一航班、同一机型的飞机飞同一条航线。一日之别,阴阳两隔,情何以堪?记者极少问话打扰遇难者家属,只用冷静的目光捕捉,特别是联想到三年前他在同一海域采访“大禹号”海船300多人遇难的海难事故,更加不能自己,于是给了报道一个这样的结尾:“每一起事故都有偶然的因素,但这种偶然孕育在必然之中;每一个建造,都得历经千辛万苦,每一次毁灭,就在弹指之间。”这段极富哲理情思的议论体现了记者悲天悯人的情怀。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,有胜天也有悲天,要敬天更要畏天,恩格斯在《自然辩证法》中就曾指出,尽管依靠科学技术人对自然取得巨大胜利,但盲目的自然力会在一瞬之间将人类的创造碾成齑粉,认识到这一点,是认识的升华,也是对受伤者的安慰。这也就是张欧亚总结的:“媒体的责任在于:社会哭时,不让大家哭得太伤心;社会笑时,不让大家笑得太狂妄。”

2004年包头空难,54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惨死于一片海子(湖泊)。张欧亚同样次日赶赴现场,在《候鸟含悲的草原》一文中,没有血腥恐怖的描写,读者看到是悲剧中人性的光辉:一男一女两具被烧焦的遗体,依然紧紧拥抱在一起;从湖中打捞起来的母子二人的遗体,母亲的面部模糊不清,她怀中孩子的身体却没有一点损伤。作者感叹道:“在灾难面前,爱情和母爱的力量竟是如此的伟大,这是一种多么令人震撼的力量!”

2014年早春,在上海宝山一次灭火战斗中,武汉籍19岁的消防战士孙络络英勇献身。张欧亚头天写过了《英雄妈妈泪访军营》,第二天随络络的父母带着儿子的骨灰飞返武汉。在巨大的悲痛中,张欧亚信守“绝不打扰家属”的信条,写了《今天没有报道选题》的感人报道。文章把“我一直不忍直视她的目光”作为全文定调的第一个句子,没有一句采访问话,照相机也装进包里,记者在整个飞行期间都像英雄的父亲一样,反复读着刊载络络事迹的报纸,仅凭眼睛的余光和耳朵感知机舱的气氛。只是下飞机时,“我最后一个走下飞机。那时,我找出相机对着远方,拍下飞雪漫舞的天空,这是络络回家时刻......”在这篇报道中,读者感受到的是无以言表的哀痛,是一个有良知记者的大爱情怀。

读这篇报道,不能不想起美国记者罗森塔尔的名作《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》。两文都以“没有新闻”命题,但都是反说,不是没有新闻,而是没有一般意义、平常意义上新闻;都跳出了“客观报道”、“零度感情”的窠臼,有着强烈的主观意识和感情色彩,洋溢着人文精神和伦理精神的光辉。

灾难性报道经历多了,张欧亚总结道:“关注事故、关注灾难,是记者的天职。告知读者事件的真相,是为了让公众从悲剧中吸取教训,是为了唤醒良知,使责任者受到惩处,使无辜者得到救助。”所以他总是千方百计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,提问尖锐,文笔犀利。另一方面,他同时特别强调灾难报道中的人文情怀和伦理思考,谨守记者的良知和道德底线,尊重死者、体贴亲属,尽量减少打扰和“二次伤害”。因此之故,他对灾难报道中“新闻大战”的提法十分愤慨,痛斥“消费遇难者”是对亡灵的亵渎。回顾过去报道中可能出现的疏忽,他开始在微信连载《欧亚采访中国:一个记者的忏悔》,还力图通过同行之间的探讨,为灾难新闻的操作确立规范和伦理框架。

人文情怀这个由人本思想出发形成的概念,提倡对人的尊重、理解、体谅、宽容,是一种善良的、高尚的情感胸怀,它涵盖了我们常说的悲悯情怀,百姓情怀、朋友情怀,桑梓情怀、军旅情怀,自然情怀、历史情怀以及人文关怀,弱者关怀等等,内涵极其丰富,表现极其细腻,敏感而且动人,因之是一种美好的情怀,是一种审美情怀。

但是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,在价值观扭曲的背景下,功利的考量常常造成物质对精神的压倒,对金钱商品的崇拜导致对人的尊严的贬损和人际关系的淡漠,消费化、娱乐化浪潮造成对情感的稀释和消解,网络和自媒体中的恶搞、自虐,造成良知的缺失以至泯灭。在这种情况下,提倡人文情怀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。

我们知道,人文情怀是文学作品力量的源泉,同样的道理,它也理应是新闻作品力量的源泉。张欧亚在新闻界和读者中所以拥有众多“粉丝”,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表明了社会对人文情怀、人文精神的呼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