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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红笔特稿】余爱民:乡村教书十三年

时间:2024-09-09 浏览量: 作者:余爱民

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。在第40个教师节到来之际,摸着两鬓霜发,回望十三年民办教师生涯,心中漫过幸福的海。

我十五岁家贫辍学回乡务农教书,先后在湖北省监利县白螺区联盟大队第二生产小队教学点、联盟小学、官薛中学、石桥中学和白螺镇中学任教。其间读完荆州师专函授,获大专文凭,为当时监利县民办教师唯一,因此“特转”为公办教师,后从政至退休。乡村教书十三年,赶上小平同志复出、改革开放启幕,人民公社解体、联产承包推广,国家实施九年义务教育、教师从“臭老九”向受人尊重转型的历史时期。乡村教书十三年,是我的工作的起点、事业的开篇、人生的启航。粪土当年万户侯,归来依旧少年心。

  

“猪圈教室”,蹒跚学步

我是毛主席逝世后回乡教书的,那是1976年9月,中国正处在一个时代结束、一个新的时代开启的转折点上。

我们那代人,读书赶上“文化大革命”,学校走“五七道路”,学生参加劳动比上课时间多,虽然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一直担任学习委员,但劳动委员在班上更吃香。我在白螺中学读高二,那时候的学制是小学五年、初中两年、高中两年。开学不久,忽有一天,我二姐到学校来,把我的衣服被子一收拾,挑起来就走了。为啥?说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看我家“人多劳少”、父母忠厚,也看我的学习成绩好,要我回去教书。那时候读书看不到希望,有句话很流行“你的父母种田,你就只有回去扶犁拐子”。能让我当老师,那绝对是“祖坟上冒青烟”。

十五岁能当老师吗?现在看来不可能,但那个时代却需要。70年代正是人口出生高峰期,每个生产小队每年要生七八个孩子,大队(村)小学装不下,每个生产小队(村民小组)都办有教学点。我任联盟大队第二生产队教学点老师,教一二两个年级,16个孩子。如同“内外妇儿全科医生”,我是“全科老师”,语文数学体育音乐都是我一人教,还兼着校长教导主任呢,我经常请吹唢呐的盲人汉臣帮我带音乐课。

教室搬了四次。先是第二生产队的“公屋”;后来“公屋”拆了,搬到我叔子家的“堂屋”;再后来学生人数增加了,搬到生产队的“猪屋”,猪早就死光了,一直空着,用石灰水洒了一遍,用作教室;最后余家墩三个生产队教学点合并,搬到更大的用来抽水打米的“机屋”里。

课桌不断变化。先是每个学生各备各的,饭桌啊、茶几啊、春凳啊,高矮宽窄长短不一,红的绿的黑的琳琅满目。凳子都是“马马凳”,俗称“小马扎”。后来生产队“加大教育投资”,专门浇灌了八块长方形的水泥板送给孩子们当课桌,夏天特别舒服,冬天冰凉难受,但能实现教学点上的课桌统一,这是一个突破,远超同行,一跃成为全区装备先进教学点。

课本是统一的。语文学拼音,从“aoe”学起;数学学“三算”,笔算、珠算、口算。我是秋季学期中途接手当老师的,给学生上的第一课是《红小兵热爱党》,字我认得,但拼音不认得,我读书没学过汉语拼音,只好跟着同学们一起从头学起。

两个年级一个班,叫复式班。复式班怎么教呢?动静结合,一年级讲课,二年级做作业,轮到二年级讲课,一年级便做作业。上课下课用铃声提醒,那个铃是农村道士摇的铃,后来换成一块生铁,挂在门前的树上,敲起来声如洪钟,全墩人都听得到。

在乡亲们眼里,当老师光荣。叔子伯伯们都恭敬地称我“爱民老师”,有的还请我到家里吃饭,打荷包蛋我喝,甚至杀鸡子我吃。还有学生家长给老师送礼呢,第一个给我送礼的是成绩最好的学生熊长英的父亲熊传芳,他是乡里德高望重的长辈,他送我一包饼干(用粗纸包着、用细绳扎着的那种),我说什么也不肯收,哪有长辈给晚辈送礼的呢,他说,自古教书先生都受人尊重,孔夫子也收家长的礼呢。

我在家里也享受特殊待遇。我刚开始老想继续读书而不愿教书,父母亲劝我珍惜这个机会,老是拿我的小叔子举例,我的小叔子高中毕业在家种田,大队却没有让他教这个书呢,他后来重返学校发奋苦读考上了大学。为了让我当老师当得体面,家里给我买了件新大衣,我读高中一直穿着一件袖子很短的棉衣呢。别的老师都有手表,父母亲咬咬牙把家里喂养了大半年的肉猪卖了,给我买了块“钻石牌”手表,姐妹兄弟都羡慕呢。

我很看重当老师一年挣500个工分,相当于一个棒劳力,比我父母挣的工分还高。高工分不是随便给的,我除了全天候教书外,还兼着生产队的出纳,管整个生产队的钱,那时候人民公社体制是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,生产队是独立结算单位,每月结算公布,年底决算分红,我的责任可大啦;还参加生产劳动,放学了放假了特别是寒暑假都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,经常是正在上课,突然天上打雷扯闪,外面一声喊“抢雨啦!”我便让学生做作业,飞快地跑到打谷场上帮助乡亲们一起收谷子。我因年纪小个子不大,挑担子与壮劳力不能比,但插秧割谷比一般人都强,耕田耙地十八般农活我样样拿得起。

教学点属于大队小学统一管理。教学点上的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到大队小学集体备课,公办教师刘友义是我的指导教师,他给了我教师业务的启蒙。每个学期由大队小学组织教学点统一考试,打分排名,排名在后是要挨批评、受处分,甚至淘汰出局。联盟大队有12个教学点,不少老师是有关系的,书记的公子、会计的侄子、连长的外甥,他们是淘汰不了。我没有关系,父亲连耕牛组长都没当过,只有拼命干,才能保住饭碗。我的“备教辅改考”各方面都走在前列。每有上级教育领导来大队小学考察,总会引到我的教学点上听我讲课,可能是我讲课特有激情,并坚持用普通话教学,尽管我的“散装普通话”不标准。乡亲们很喜欢扛着锄头背着背篓站在窗外门外听我“南腔北调地讲课”,这是我坚持用普通话讲课的强劲动力。

我从小就喜欢读书,当老师后到处找书读,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读了好多遍,杂志闲书看了上百本。每天早上背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宋词三百首》,背《古文观止》,背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,甚至背《新华字典》。我不是没学过汉语拼音吗?那就赶紧补齐短板,我有一个笨办法,那就是把容易混淆的hu与f、ai与ei、前鼻音与后鼻音等对应的汉字找出来,把相对少的汉字一个个背下来,放寒假全区老师集中培训考试,我的汉语拼音成绩第一。吟诗作对是乡村才子必备本领,我早头夜晚跟着村里老先生学习,经常在村头村尾摇头晃脑平平仄仄地行吟,甚至背着渔鼓到处演唱以提高作诗水平,我们村所有新婚对联都是请我写,每年腊月三十我都要为乡亲们赶写春联而推迟家里吃年饭。我那时能够做到“七步成诗”,代表作有《题杨林山天妃圣母庙》一诗一联:

诗:

一峰雄峙大江边,拍岸惊涛吞九天。

龙匾千钧吐日月,凤檐万丈入云烟。

凭栏仰读岳阳记,回首沉吟黄鹤篇。

壁上挥毫问圣母,本人何日成诗仙。

联:

二十年古庙重修,天妃圣母与民同乐

九万里河山一览,江汉平原唯我独尊。

这副联,至今仍然悬挂在天妃圣母庙门上。

 

村办小学,教学相长

用心做事总有收获,勤奋工作定能上进。我在生产队教学点上教书三年,得到领导肯定,“提拔”到联盟小学本部教四年级,兼带七年级的地理课,后来兼带英语课。那时候,小学“戴帽子”,五年级上面还有六七年级,可师资缺乏,“河里无鱼虾也贵”“无牛捉到马耕田”,我年轻,就让我上了。

我带地理课出过一次洋相。讲到“鄱阳湖”,读成了“潘阳湖”。没想到被走廊里经过的校长听到了,赶紧把我叫出来,小声告诉我读错了,应读“鄱(婆音)”,我回到讲台,告诉同学们,刚才那个湖,我读的是土话,普通话应读“鄱(婆)阳湖”,惹得隔壁办公的老师哄堂大笑。

要我带英语课,那是个笑话,可那个时代这样的笑话还不少呢。我读书就没开过英语课,学校派我星期六到杨林中学跟着英语老师学一天,然后回来教一周。我现在还记得“娃子优类母”(你叫什么名字)“悦打忽类给”(红旗)这些用汉字标注的读音。请不要笑我,我教出来的那些学生,也有考上清华大学的,也有到美国当科学家的,也有当正厅级领导干部的。

还有一个笑话不能不讲,乡亲们都知道,“爱民讨团子”的故事。那年正月十五开学,下着大雪,校长和主任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:“爱民老师,你能不能通知学生上学,顺便讨几个米团子来给老师们改善生活。”我答应“好”。米团子是江汉平原农村的一种小吃,年年正月十五家家都要做几十上百个,蒸着吃、烧着吃、烤着吃都好吃。拿什么讨呢,用莲花闹吧,这是家乡逢年过节贺喜送福讨生活的一种民俗。便带上学生余三国(教导主任余梅春的儿子,现在杨林中学当副校长),讨了团子总要人拿啊。我鼓足勇气进了第一家学生的门,开始打起莲花闹,唱将起来:“正月十五下大雪,民办老师好造孽。讨几个团子过个节,不知家长好说不好说!”“好说、好说!”家长热情地端出一脸盆团子,送给我们七八个。我回头找余三国用书包袋子装,哪里还看到余三国的影子,他说他怕丑害羞,莲花闹一响,早躲到屋后去了,我把他揪出来,跟着我。只跑了两三家,书包袋子就装满了,赶紧让他送回学校,通知两个老师带学生跟着我,用背篓和箩筐来装。只用了小半天,通知了两个墩台学生上学,顺便讨了一担多米团子,让老师们吃了个把月。从此,“爱民老师讨团子”,就成了十里八乡的一个笑话和佳话。我那时不仅讨团子有名,还能算八字、摸手相、测字、掐时、玩采莲船、扎花灯,会吹笛子、吹唢呐,能弹月琴、能拉二胡,也参加乡村打马脚、下菩萨、请七姐。乡村文化活动我都积极参加,乡村文化品种大都学习掌握,与封建迷信无关,与生计生活有关,是民办教师枯燥岁月中的无限乐趣。

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,安徽小岗村发明的包产到户正在全国推开。湖北动作稍慢,到1982年才开始实行联产承包,我参与小队分田全过程,并且通过抓阄给家里抓到上十亩上好的水田,我一边教书一边协助父母种田。那时人民公社被解散,十几个小公社合并成立了白螺区,联盟大队一分为二,分成了邹码头村和联盟村,一个小学分成了两个小学,我被分到联盟村小学担任五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。改革为我铺平教学新路,让我踏上教与学双轮驱动的新征程。

有句话说得好,予我长袖,我必善舞。把小学毕业班交给我,我一下子脱颖而出,头一年考试就是全区第一,并且是语文数学两个全区第一。有趣的是,教语文的是余爱民,教数学的是杨爱民,我们两个爱民同睡一张床,同教一个班,两个爱民一下子全区有名。并且,第二年第三年又是全区第一。全区有七个管理区,每个管理区有七八所小学,还包括区中心小学,我们联盟小学连片中心小学都没排上,但我们像一匹黑马从“百马奔腾”中冲了出来。

还有一句话说得好,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。我因会写诗、会讲课,受到区文教助理曾强秦的赏识,说我是千里马,推荐我报考荆州师专首届函授班。带队的老师笑我是“麻雀夹在雁里飞”。因为所有报考的都是监利师范毕业、都是中学老师、都是公办教师,这是门槛,而我什么都不是。人世间唯有信任不能辜负,天底下能遇知音一定报答。我一考即中,全区中文考生第一名、全县唯一录取的民办教师。

荆州师专函授为我打开了“文学大门”,让我系统地了解了中国文学、外国文学、文学理论、文学创作。我不仅认识了老子、孔子、庄子、屈原、王羲之、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苏轼、辛弃疾、关汉卿、曹雪芹、王国维、梁启超这些大家们,也认识了普希金、果戈理、托尔斯泰、契诃夫、莫里哀、司汤达、巴尔扎克、雨果、大仲马、莫泊桑、狄更斯、萧伯纳、歌德、席勒、马克·吐温、海明威等国外大咖,算是开了眼界、长了见识、添了学问。函授学习也把我以前多方面的学习和散落在地的知识串联起来了,打通了、链接了、融合了,巩固了、拓展了、升华了。我像乞丐扑在面包上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,过年三天我都不下床,就在床上做函授作业,背诗歌散文。我有了更足的底气写文章,我在荆州函授学报上发表文学评论《孤鹜比落花飞得要高——简谈王勃<滕王阁序>名句与瘐信诗句的继承与创新》,这是我当老师以来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,也是监利县函授学员中第一个在函授学报上发表文章。函授架起了一座文学和文章的天桥,打通了一条成长进步的通道。

“函授真难受,花钱如水流。民办老师苦,卖谷卖黄豆。”没有想到读荆州师专函授这么艰难,时间长,花了五年,对于公办教师来说,开支并不大,可我是民办教师,工资少得可怜,并且年底才发,每次参加面授都得借钱,有次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家里小猪娃卖了才上学。比这更为难的是,我带五年级语文当班主任,还兼着四年级语文,春秋两季每次一周授课根本抽不出时间,校领导以学生为重,把我的学习通知扣压下来,也不告诉我,导致我两次面授旷课,按学籍管理规定,荆州师专直接把我开除了。我得知情况后,十分愤怒,跟校领导大吵一架,甚至扳了一碗。其实我很敬佩校领导的,他是我族里的大哥,我也是少年气盛、血气方刚。我找到县进修学校,请求根据实际情况从宽处理,让我能继续学习。校长罗康臣向荆州师专领导写了一封情词恳切的信,说明我的艰难处境,反映我的学习优秀,请求给我特殊关怀,终于“感动上帝”,保留我的学籍,让我继续学习。

因为跟校领导闹翻了,闹到村支书那里去了,在联盟小学待不住了。新上任的县进修学校校长郑金章给我致信白螺区教育组,那个伯乐助理曾秦祥给予我特别关怀,决定把我雇请到中学教书,让我得以读完师专函授。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;水被逼到山尽头,无路可走成瀑布。

 

中学雇请,求新思变

所谓雇请老师,就是区文教组或所在中学出钱雇你当教师,当时整个白螺区七所中学只有我一个雇请老师。我先后被三所中学雇请,先是雇请到官薛中学,一年后雇请到石桥中学,三年后雇请到白螺中学。官薛中学是一个偏远的管理区中学,石桥中学是原区公所所在地初中,白螺中学是白螺镇中心中学,应该是一个比一个好,一级级地往上走。但总体看,都是中学雇请教师,并无二样,真正改变地位的,是最后终于转正成公办教师,拿到当老师的铁饭碗,让民办教师生涯有个花好月圆的大结局。那是后话,说说如何当这个雇请老师的吧。

雇请老师必须吃苦在前、负重在前。当时所有村办小学都是民办教师,偶有一两个公办教师;乡镇和管理区中学都是公办教师,没有民办教师。教育组批准,中学出钱雇你当老师,这是一种待遇,也是一种荣誉。大恩不言谢,撸起袖子干,挑最重的担子,带毕业班语文当班主任。官薛中学没有毕业班,只有初二,那就带初二语文兼班主任,上的第一课是《死海不死》。学校多年没有开音乐课,让我硬着头皮上,当起了音乐教师。石桥中学把我要过去,主要是看中我的教学能力,要我带两个初三班语文,还兼着初二的历史课,并兼任中学团委书记。白螺中学副校长肖述东是我读高中的语文老师,知道我的课讲得好,受校长委托专程来石桥中学请我,要我去他那里教初三一班语文。平心而论,雇请教师在学校地位不高,甚至“低人一等”,但我在三个学校都担当重任,受人尊重,这让我工作生活得堂堂正正。

雇请老师必须争优秀、扛红旗。为什么单单雇请我,因为我是全县唯一的民办教师大学生,算个地方才子吧,也因为我教学敢于创新求变,算个区内名师吧。我得亮几把不一样的刷子给人家看看。我在官薛中学的突破,除了给多年沉闷的教学空气带来一缕新风外,我鼓励学生对外发文章,帮助彭玉平等同学把作文发表在省级报刊上,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,让大家感到惊讶。我在石桥中学创造了一个纪录,全区教师大比武,总决赛在中心中学白螺中学比教,我手持一盆鲜花走上讲台,执教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一课,夺得第一名,把七所初中特别是中心中学的高手都打败了。后来参加全县教师大比武,区教育组带队的陈双林干事说了一句不一定准确的话:“余爱民此去,要么流芳百世,要么遗臭万年!”真被他说中了,我在执教语文公开课唐朝边塞诗人岑参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》时,讲到“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”,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京剧“朔风吹、林涛吼,峡谷震荡,望飞雪,满天舞,巍巍群山披银妆,好一派北国风光”。我的这种“情景创新式”教学,不被一群“穿中山装”的评委肯定,说我“把语文课上成了音乐课”,直接给了差评,我无怨无悔,谁叫我走得太远了呢。正是因为这次全区比教夺冠,白螺中学请我去,正赶上撤区变乡,白螺区分成白螺镇和柘木乡,白螺中学在白螺镇,为了调我,把我爱人也一同调了进来,夫妻同时被雇请,创造用人佳话。我在白螺中学,主办流霞文学社,在《中国青年报》发表长诗,在《中国妇女报》发表散文,在《中学语文》杂志上发表文章,甚至发表很前卫的“电教”文章,教育组领导称赞我“教学独树一帜”“文章独领风骚”。

雇请老师待遇低。谈起工作气宇轩昂,领取工资低声下气。所有老师都是公办教师,都能每月按时领取工资,可我只能等所有老师领完工资后,小心翼翼地问女会计:“我可以领补助吗?”学校住房条件差,雇请老师理所当然更差。我到官薛中学,最早跟管后勤的老同志许志海同床而眠,许老师晚上打鼾比打雷还响,并且他打出的是电视连续剧一样的鼾,有时打得惊心动魄,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与我有关,经常是蹬一脚救他一命。在白螺中学分得一间低矮的破房,我自嘲地写了一副对联贴上去,惹得众人都来观赏:

上联:诗遇高朋,门缝清风瓦缝月;

下联:酒逢知己,井台老鸭窗台鸡。

横批:快哉乐土。

雇请老师更能交到真朋友。俗话说,贫贱之交是真友,患难之交是挚友。交的第一个朋友是万程,官薛中学副校长,是他亲自到我家接我上班。他后来被破格提拔当了白螺镇教育组长,一如前任组长一样对我特别关心,我的父亲突然去世,无钱办丧事,第一个想到去找他借钱。乡镇分家,是他把我和爱人一起雇请到白螺镇,我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几十年至今未变。杨汉清、彭训清是我在官薛中学的同事,他俩主动送我到石桥中学上班,那时候也没有小车,他们骑两辆自行车,一辆驮被子衣服,一辆后面驮箱子,我没地方坐,只好坐在自行车前面车架上,像玩杂技一样,一路顶风冒雨,骑行三十余里。你见过这样的送行吗,是多难堪,还是多奇葩?走过白螺大街,路人争相观看,我在斜风细雨的车架上向熟悉的朋友笑着打招呼,这是我永远珍视的友情镜头。我在石桥中学教书期间,突闻父亲去世,手上没钱,朱源长老师、王周全老同学伸手给我支持;我的初三一班全体同学,自发集体请假,在班长带领下,浩浩荡荡骑车赶来,参加我父亲的葬礼,很多同学把吃饭买菜的钱捐出来,此情一生难忘。

雇请老师更有获得感。人在低处容易找到获得感,即使相同待遇也让我有不同感觉。比如,1985年9月10日定过第一个教师节。石桥中学给每个公办老师发了一套西服,也给我这个雇请老师发了一套西服,灰色的,穿上去合身得体,佩个红领带,特别精神特别爽,我此前没有穿过西服,穿上后小半年不肯脱下来。感谢党的关怀,让教师有了自己的节日,不再是过去“挨批受斗戴高帽子游行”的“臭老九”,我就见过我的老师李德鸿、彭庆科上课的时候被拉出去批斗,而现在教师这个行业越来越受社会尊重。老师们都很高兴,我比大家更多了一份感激,感激学校领导的平等待人,每逢教师节,我都会为这件西服温暖和感动,都会从心底里涌出感恩的浪花。中学雇请六年,除了获得荆州师专函授文凭外,还有四大收获,一是娶媳妇,二是怀宝宝,三是爱人读师范,四是本人转公办。

“人前羞说情和爱,拜托朋友去做媒。挥笔敢题大江句,低头怕上梳妆台。”我以“前度卓婿又重来”的豪情,给柘木片教育书记写了一首“求做媒诗”,书记在会上念给全片学校校长,没过几天就有美女拿了诗前来赴约。那天傍晚我正在河边吹笛,同事艾年生和爱人李乐意引着同学夏红桂女士来找我,一看很漂亮,阳光明媚,长发及腰,一介绍很般配,简直是“门当户对”,她是小学雇请老师,我是中学雇请老师,她是高中毕业生,我是高中肄业生,她是62年的剩女,我是61年的剩男,一见钟情,一拍即合,抢抓机遇,速战速决,翻过年便举行结婚典礼,学校安排一辆汽车帮我接亲,我安排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嫁妆,夏红桂就成了我的爱人。

我看中夏红桂向上进取的精神和学习进步的能力,她能跟我“齐步走”而不是靠我“拽着走”,我的马力太小“拽”不动。果然婚后不久,夏红桂以全县第五名的好成绩考取监利师范(民师班),在校期间担任《民师报》编辑,上学那会正怀着小宝宝呢,她是带着孩子读完监利师范的,我经常请假带着孩子去“陪读”,爱人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公办教师,她靠自己的能力解决“民转公”的根本性问题。

说起来我也报考过监利师范,没考取,但有趣。那年我还在联盟小学任教,监利师范首届招收民办教师,白螺区为了确保整体考试不落后,先举行初考,遴选优秀教师集中到柘木中学培训。我的语文是强项,数学是跛腿。考数学时,很快把前面的填空选择题做完了,后面几道大题想破脑壳也做不出来,只好放弃。交卷时间尚早,写诗的瘾发了,随手在试卷后面写了一首七言诗:

五年未沾数学边,考卷问我问天。

红颜本有放翁志,黑墨却无晁错篇。

春夏二十流水去,人生一度白云现。

男儿策马从头起,日夜兼程赶状元。

数学组改卷老师觉得这很新奇,便推荐给语文组改卷老师,语文组有个在柘木中学教高三语文的何翼翔老师,喜欢诗,一见大喜,抄下来带给全班同学欣赏,一下子就在整个柘木中学不胫而走,特别是那句“考卷问我我问天”成为同学们喜欢的“名句”。我那次以较好成绩被录取到柘木中学参加培训,一进校门便被同学们指认围观。我的数学成绩通过培训提升较快,正式考试考了60多分,可语文出了事故,作文写得太长,没刹住车,试卷上两千字的格子根本装不下,只好写在草稿纸上,写完后自鸣得意地在最后加了一句话“不求两门取监师,但望一页飘琴台”,实指望文章遇到知音的,谁知道考场结束铃声响起,眼睁睁地看着监考老师将我的“作文草稿纸”直接收进了废纸袋,找他理论,他说这是考试规定,草稿纸不能随试卷上交。可怜文章未能飘琴台却收进了麻袋。那年监利师范考分录取线140分,我只考了138.5分,还差1.5分,阴差阳错,失之交臂!看着爱人能以前五名的高分考上监利师范,我却连录取线都够不着,说明我的综合实力远不及爱人。

那个时候,党和政府特别重视农村中小学师资提高,给民办教师两条出路,一是考师范,二是直接“民转公”。我是直接“民转公”的,其实“民转公”除了师德、能力、教龄等硬件符合外,还要通过考试这一关,而我走了一条稍特殊的路,那就是我拿到了荆州师专函授毕业证,全县民师唯一,凭此直接转正,后来听说是县教委专门为我开了一扇门,以“闲散科技人员”的名义给我转正的。这让我想起唐玄宗下诏天下“通一艺者”到长安应试,杜甫也参加了考试,由于权相李林甫把持,参加考试的士子全部落选,还被说成“野无遗贤”。想我不过是“通一艺者”的“闲散”人才,也能享受党的阳光雨露,最后解决“民转公”的大难题。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何人不识君?千知音,万知音,党和人民最知音!


依依惜别,深情回望

我是在十三年教书生涯的最后两个月转正的,转正后立马走向了行政。说来又是一个故事。

我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首长诗《老师,我们应该去哪里》,反映初中毕业生艰难困苦的学习状态。没想到,这让我成为全国学生的“网红老师”,各地学子包括解放军战士纷纷来信夸奖我是“说实话的老师”,是“学生的代言人”。有个长沙的学生坐长途车转轮渡到白螺中学请余老师当面指点迷津,校长告诉他“快回去吧,余老师正在迷津中呢!”原来大事不好,县教委领导看了那首诗,很恼火,说是严重损害了全县素质教育形象,镇教育组和学校领导逼着我写检讨。我是个犟脾气,打死我也不写这个检讨,后来要我写说明,我开篇就写:“真是滑稽,想不到登一首诗还要附一个说明,要说明就说明,余爱民没有什么不可以明说的!”没想到的是,坏事很快逆转成好事,白螺中学校长被提拔任白螺镇党委委员、党办主任,他手下缺得力的笔杆子,特别是缺对外宣传的新闻写手,一想到余爱民能在《中国青年报》上发表诗,直接把我抽调过去当党办秘书,那是1989年。我无以为谢,别人建议我送点烟酒,我想了想,我因诗给他惹了麻烦,又因诗被他看中,不如送他一首诗:

中原逐鹿夸诗酒,万里归来逢国手。

会须一饮三百杯,河干海枯龙发抖。

羡君弦上二泉月,怕君球场一声吼。

感君情义千斤重,报君敢挑九百九。

我从此离开珍爱如生命的讲台、离开热爱如孩子的学生,离开晨昏相守十三年的学校,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前途未知的新领域,那里有什么等着我不知道,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,我是“黄鹤一去不复返”,还是“直挂风帆济沧海”,还是“田园将芜胡不归”,我都不知道。

去白螺镇党办上班的头几天晚上,我披着月色一遍遍徘徊在校园的操场上,如同当年不想教书想读书一样,我刚刚转正真不想去行政而愿意好好享受当公办教师的快乐,可组织安排必须执行,机会来了也不能失去啊!我考虑最多的是,我有什么?我能干什么?我不能干什么?我会干成什么?

我有个底线,也是我的底气。当老师是我的最爱,什么时候干不下去了重回讲台我无怨无悔并且满心欢喜。我能够从民办教师转正成公办教师,拿到铁饭碗,专心教书育人,工资收入稳定,风吹不着、雨淋不湿,此心足矣,夫复何求!

我有些基础,也是我的本钱。我不再是那个十四、五岁懵懂教书的少年,我有了工作十三年的经历资历,有了搞事拼得命、吃得苦中苦的精神,有了不怕开荒打草、敢下深水捉鱼的勇气,有了不服输、不信邪、不怕鬼的豪情,也有会说会写会做的基础能力。

我是不是也有几个基本原则呢?我尊敬领导,但决不会畏惧领导,我要求进步,但决不会做“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的事情,书生傲骨和知识分子本色永远与我同在!我追求幸福生活,但决不会贪污受贿,我是一无所有地走过来,也将一无所有地走到头,我无数次站在讲台上抨击贪官污吏,我也不会让别人戳我脊梁骨!我会讲会写,但我决不会讲假话,更不会昧着良心编瞎话,我当努力地为教师说话,为乡亲们办事,为农民群众鼓与呼!

我对自己也有个评估,我会把工作做得出色,把文章写得出彩,但我不一定能把关系玩得很转、把干部当得很溜,假如我能往前走,我也当不了什么官,成不了什么气候。只要不躺平,永远都有获得感;只要不贪心,永远都有幸福感!

想起李白出发前写的一句诗,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。我提起笔在白螺中学破旧的墙壁上写下一首“咏瀑布”的诗:我从天上来,岂肯山中埋。壮志怀千里,任凭跌万回。

对照出发前月光下的思考,回望三十余年风雨兼程行政路,我可以自豪地回答,守住了底线,刷新了高度。我在白螺镇工作期间,兼任团委书记,团组织被评为湖北省十面红旗团委,个人出席共青团全国第十三次代表大会,当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,与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同坐人民大会堂主席台。后来借调到荆州团地委负责宣传工作,立志“把文章的红旗插遍全中国”,与同事们一道推出了上十个国家级先进典型。任监利报总编辑,独家采写和参与编辑的两位英烈,被写进江泽民同志九八抗洪救灾总结表彰大会讲话,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。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,深入调查研究,10篇调查报告得到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、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批示肯定,多篇成果转化为省委决策政策。被俞书记关心提拔到省委政研室工作,先后服务五任省委书记文稿,有两百多篇调研报告获中央政治局常委、委员和省部级领导批示肯定。或为经济社会发展做了一点贡献,特别是为农民群众办成一些实事好事。“六十退休尚年轻,挎包一背上北京”,这两年受聘北京相关机构,指导完成三十余篇内参报告得到上级领导批示肯定。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”,我从白螺中学走出来,走过乡、县、市、省,走到北京,可以说做到了不忘教师初心,牢记爱民使命,倘有一点成绩,都归功于党组织培养和领导们赏识,都因为十三年教师底子打得好,我做了一个人民教师应该做的事情,至少没有给老师丢脸。

从教师队伍走出来,我也时常回到讲台。我先后被聘为华中农业大学兼职教师、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校外导师,长期担任华中师范大学处干班授课教师,在中国人民大学、武汉大学、华中科技大学、宁夏大学等几十所高校讲课,在全国30多个省区市讲课,在国家部委和多家省委机关讲课,给中央党校办公厅和多家省委党校讲过课,我的老师身份似乎一直没变,并且得到提高升级。过去在“一镇五校”讲课,现在全国各地讲课;过去讲给小学初中生听,现在讲给大学生、研究生、博士生和专家学者、领导干部听;过去在“猪圈教室”讲,现在在铺满红地毯的大礼堂讲,乃至在人民大会堂讲。其实,到哪里讲的感觉都一样,老余本色是教师,只要开讲,我便陶醉,陶醉在当老师的感觉里。当老师真好,当老师真幸福,当老师真快乐。我把这“老师三真”的感觉写在前不久为一位老师出书的序言里——

我喜欢当老师,也喜欢老师,我爱人就是老师。我以为当老师有“四乐”:

一乐在台下。老师在台上,学生在台下。台下是天真可爱的脸,是求知若渴的眼,是鲜活灵动的嘴,是青春飞扬的面孔,是昂扬向上的精气神。你朝台下一看,你就美了乐了醉了!

二乐在灯下。老师是光荣的,也是辛苦的。当老师的辛苦多在夜里,天地俱寂,一灯闪烁,世界都睡了,老师还在工作,在一本本地改作业,在一页页地写教案,在一个个地想学生问题,在一篇篇地写教学体会。辛苦也在早上,我记得当年教初三毕业班,每早5点闹铃一响,把灯拉亮起床,摸黑赶往学校,路上只有扫地的清洁工,远处可听到杀猪的叫声,那时的印象,教书的、扫地的、杀猪的起得最早。所有当老师的,都是这样一早早地起,一夜夜地熬,一年年地守,便白了头、花了眼、驼了背、弯了腰,累并快乐着。

三乐在楼下。楼下是校园,教室里书声琅琅,操场上喊声阵阵,树林里鸟声唧唧,下课了人声鼎沸,开饭了众声喧哗,放学了时闻琴声笛声悠扬,放假了细听落叶落花无声,这就是充满生机活力的校园。没有闹市长街的繁华,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,没有前呼后拥的俗气,没有等级森严的官阶,结庐在人境,身心俱舒畅。

四乐在天下。最乐桃李满天下。看着自己的学生考上高校、走进军营、留守乡村、支援边疆、走出国门,是多么高兴。总有一些学生当上科学家、当上企业家、当上大领导,得了大奖、成了名人、做了突出贡献,更是无限欣慰。只要学生们成人了、成才了、成功了,老师都喜欢。每年逢年过节,收到五湖四海、天涯海角寄来的明信片、发来的短信、打来的越洋电话,这份天下之乐,无与伦比!

离开才觉美好,失去更知珍贵,我为当过十三年乡村教师感到骄傲。中华民族有两个传统职业最为人尊重,一个是老师,一个是医生,老师医愚,医生治病。新时代赋予人民教师崇高地位和神圣使命,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为党育人、为国育才,责任重大、使命光荣。党的二十大擘画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宏伟蓝图,吹响了加快建设现代化强国的号角,强国必先强教,强教必先强师。党中央、国务院最近发文要求,大力弘扬教育家精神,加强新时代高素质专业化教师队伍建设,进一步营造尊师重教良好氛围。人民教师受到党和国家特别重视和关怀,也赋予了新的使命和要求,这让我心潮澎湃、激情洋溢,恨不得手捧鲜花重回讲台再执教鞭,老夫聊发少年狂,敢与后生比一场!如果人生真能重来,我愿当一辈子老师,再不“中途改嫁”。

(作者:余爱民,系湖北省委政研室原一级调研员,湖北省政研会调研部长,华中农业大学兼职教授,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校外导师,现居北京。本文写在2024年9月7日星期六北京丰台。)